一壶老酒洗红尘

张玉

行走在济源的老街巷，总像走进了时光隧道，多少个世纪深远的的岁月书写着章回，而这些明灭不定的时光中，总是飘溢着那股醇厚劲道的酒香味。

记得当年，我家巷子里总能闻到一股冷冽的寒香，那就是正宗愚公老酒的香。我家门口有个小卖铺，售卖散装的愚公酒，那附近的老街坊总是一大早起来，手里提着白色的方形酒壶，守候小卖铺门口打酒喝。直到上世纪90年代，我读初中的时候，济源老百姓结婚办喜宴桌子上放的还都是愚公酒，那是咱济源人自己酿的酒。透明的玻璃瓶穿过几十载风尘岁月，盛满了五千年的琼浆。

明月几时有，把酒问青天？老济源的历史融在愚公酒中，这是一代济源人割不断的情，舍不掉的爱。愚公老酒是高度白酒，每每出酒时，那浓郁的醇香随风飘逸，弥散在整个街坊，沁人心脾。我家邻居杨大叔是个嗜酒如命的中年鳏夫，与独生女儿相依为命。他是个在大街上摆地摊的小贩儿，既不会舞文弄墨，也不知酒中真味，但就是爱喝酒，能把李白的“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”发挥到淋漓尽致。他酷爱愚公老酒，每天喝四次：一大早起床后先喝上二两小酒，匆匆吃碗老豆腐后，乘着朦朦亮的天色，挑着一担日用杂货上早市去卖；九点半收摊，买些菜蔬和面条回家，十一点吃午餐，喝半斤酒下饭；下午四点又喝下午酒，就着花生米，慢慢地喝个六七两；晚上七点出去摆夜摊，十一点钟打烊，回家再吃夜宵，半斤酒落肚，才去呼呼大睡。

杨家的南厢房时常弥漫着馥郁的芬芳，酒香四溢，向着路过的我扑面而来。到了盛夏傍晚，杨叔还会转场至门外，就在街边迎风坐饮；芳气拢人的酒香中，一个鳏夫的悲情无需言说，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父亲的愁肠也无需言说；他只顾接二连三饮下杯中酒，那是一杯杯苦涩的情怀。酒至半酣，月上中天，杨叔偶尔会唱个小调：“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，老夫人你慌忙中发出狂言。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，你情愿把小姐许配姻缘……”

杨叔嗓子高亢，穿云裂石；酸烈的唱段和酸烈的酒香交织在一起，成为我少年时代浮光掠影的一抹底色。杯起杯落，日升日沉；酒醉酒醒，花谢花开；我们胡同口上的大柳树腰身是扭曲的，树冠散漫，遮蔽了半个巷口，我觉得它肯定是闻杨叔的酒多了，醉成这副模样。

我毕业之后在外地工作，好几年没有回家。前几年有一次回家过年，腊月二十七，我想出街逛逛，一出门就闻到一股儿时熟悉的味道，是老酒之香，不像普通白酒那样的浓香，而是一缕缕绵长不绝、曲折幽深的清香。我循着香味走进杨叔家里，他已经老去，院子里坐着两个孩子，其中一个是男孩，虎头虎脑，颇有他的影子。杨叔拿筷子蘸了酒喂这男孩喝一点，孩子吮得津津有味。他告诉我，这是他的外孙……我看着他慈和而清明的笑容，闻到孩子身上淡淡的奶油味和陈年老酒的清香，心中百感交集——眼前正把酒临风，其喜洋洋者矣的老人，和记忆中那个借酒浇愁的中年男子交叠在一起，见证了愚公老酒数十年的悲欢离合。

我坐下与杨叔对饮了数杯；杨叔告诉我，这是他窖藏多年的愚公酒，有好几十箱，埋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，足够他喝到下辈子，自从女儿考上大学，结婚成家，有了疼爱她的老公和活泼机灵的孩子，他的人生便觉欣慰。这几年，他把早年存下的老酒挖出来，喝得有滋有味。那润喉的陈年烧如清冽的甘泉，喝了还想喝，我不知不觉就醉了；然而即便是醉，那陈年佳酿也不上头。我说杨叔，给我唱出戏吧。“多少锦绣，温暖归途，圣人在何处？寂寞游走济渎，百年化故都。多少轻唤，时光追溯，八仙街夜幕。落日残红描绘，携手登仙路。愚公移山，汗血落干，今朝明月传。黄河两岸鸣猿，三峡巨浪翻……”

他没有唱戏，唱给我一曲新歌，是济源人自己的歌。喝济源酒，唱济源歌；他快乐地唱着，一边拿筷子敲着碟子。他年纪大了，嗓子不复从前那样清亮，但是更有了沧桑的韵味，就像多年的愚公老酒，褪去那股辛辣和酸烈，变得清甜醇厚。

一转眼又是十年，今年我回到济源，杨叔已经去世。杨家的院子改做了门面房，卖愚公老酒，当垆者正是他的女儿。我看着杨姐在柜台后忙碌，仿佛看到杨叔品酒时那惬意的神情，在浩浩的酒香中生发……那几十箱老酒不知还有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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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历：张玉，女，年生，山西榆社人。中国作协会员、山西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。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歌、散文、小说百余万字，年出版个人文集《北寨以北》。曾获多种奖项，作品入选多种选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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